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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点:北京最后的粪桶

1998-10-11 来源:生活时报 □王伟群 我有话说

早晨6时30分,我的闹钟响了,天还是黑的。7时15分出门,气象预报说今天最低温度零下八度。

东直门外斜街,沿东北方向往前,不多会儿就到了环卫局的清洁队。进大门,院里的地面结了一层冰。清洁车喷着热水,整装待发。

上车,照顾我,让我坐驾驶室。剩下五六人爬上车,斜倚在后面的车罐上,旁边放了四个粪桶。

第一站在东四南大街的少儿出版社宿舍,这条大街是北部最繁华的商业中心,再往南,被称为“银街”。

清洁车停在街沿上,边上停着几辆奥迪、蓝鸟、桑塔纳什么的,闪着缎子般的光。几个人从车上卸下粪桶,那粪桶上宽下窄,差不多有一米高,木桶四周用铁片箍得紧紧的,瓷瓷实实。谁也没有理会周围人的诧异的目光,他们一人背一桶穿过窄道进楼群里去了。

化粪池的盖子冻上了,樊用石头砸了半天,再用铁杆把井盖挑开,上面一层是黑色的硬块,用铁杆捅半天,把硬块捣碎,然后用粪杓把它们舀到粪桶里,背桶的人下蹲,把背带背上肩,右脚一使劲站起来,桶就上肩了。

每个人背了十几桶后,第一车装满了,司机马师傅去卸粪。樊班长就带我到附近的大杂院看看那里的公共厕所。每进一个院就跟走迷宫似的,绕过各种煤堆、板房,到了院子尽头,对着一个铁皮钉上的破门,樊大喊一声:“里面有人吗?”没人答应,他就径直推开门,让我进去瞧瞧。

我已经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,甚至准备好了要屏住呼吸。但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繁华现代的北京城,居然还有这样落后的厕所,地面上只有一个浅浅的坑,坑里的粪便快溢出来了,没有下水道,坑外一滩滩说不清是什么东西,四周是一个到处透风的简易房。樊班长和他的背班每星期必须来清扫一次,否则那院里十几户人家几十口人简直没法过日子。那天,我走了五六个院子。樊告诉我,这条街上,差不多有十几个院子都有这样的厕所。

他们一桶桶往外背,我也跟着一趟趟来回走,见他们把桶卡在一个圆环里,然后摇动手柄,桶就被抬高,等抬到一定高度,一摇把,桶向前倾斜,哗———一桶粪倒进车里了。一位师傅说,站远点,当心溅你一身。

“能溅出来吗?”

“当然,我经常被浇得满头满脸。”

我往后挪了挪,回头忽然发现,我们的车正停在一家豪华美容厅边上,橱窗里美人头像,潇洒飘逸。价格表上面写着:皮肤护理200元,纹眉140元,纹眼线160元。

“樊师傅,背一车粪你们能拿多少钱?”

“没钱,我们每月开支,多少车都拿一样的钱,现在比过去强点,全加起来差不多能有五六百。要是下粪池可以提成15%。150块钱的15%是多少?哥儿几个分。”

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。五六百块钱?这甚至不够大款们一顿普通的饭费。

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?他们是北京人吗?他们为什么要来干这样的工作?

樊宝发、殷健康、蔡三中,戏记住了这三人的名字。他们说一口道地的北京土话,经常把一句话的最后一个字“吃”掉,可走在北京的大街上,进出北京的大饭店,谁也不认为他们是北京人。

26年前,17岁的樊宝发和哥哥拎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卷挤进了北京站月台。同行的人中,大概没有比他们更少的行李了。母亲望着儿子,一阵心酸。家里孩子多,实在没能力给去北大荒的儿子们准备棉衣,听人说北大荒冬天零下四十度,儿子要受委屈了。哥俩安慰母亲:我们是去兵团,部队会想着的。

火车徐徐开动,在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的乐曲声中,殷健康、蔡三中也先后离开了故乡。

还回来吗?他们盯着缓缓驶过的东便门城楼子,突然心里一阵茫然。

10月,北大荒下了第一场雪。好大的雪啊,漫山遍野,一片白茫茫,每年打着雪仗过冬的樊宝发看呆了,这就是北大荒。三十连的六千多亩大豆被大雪盖住了,天还没亮,樊宝发拿着镰刀下地干活,曾是神气活现的康拜因被冷落在一边。为了自觉磨练意志,颗粒归仓,兵团提出的口号是:“小镰刀万岁!”到了中午,雪开始化了,一脚踩下去,冰碴雪水顺着鞋帮进到鞋里去了。不一会儿,两脚就失去了知觉。

北大荒的地一垄有两千米,从这头望不到那头。樊宝发一天割六垄,四五亩地,晚上收工的时候,腰都直不起来了。

1984年,樊宝发说什么也不打算在北大荒继续呆下去了。农场为了挽留他,把康拜因优先卖给他,还给了他一套新房子。这一年,黑龙江的国营农场实行改革,将农场全部承包给个人,樊宝发是农场中最看好的致富能手,也是最看好的家庭农场场主。可两个月后,他把地退了,带着一家人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北京。

“为什么要回来,那么苦的日子都过来了,希望就在前头,你却放弃了?”1994年岁末,在他北京家中那间无比窘迫的小屋子里,我不解地问他。

“没人给开支啊!”他瞪大眼睛。

开支?我也睁大眼睛。只一刹那,我明白了一切。

殷健康和蔡三中也回来了。

可是,北京还有他们的位置吗?

他们觉得在北京甚至不如北大荒活得踏实,心里没底,空落落的。可无论如何得活下去,还有四口人得养活呢。扛大件、看大门、卖菜、做工,凡能找到的活他们全干过了。

1989年秋天,一个街坊的孩子找到樊宝发,悄悄地问他,环卫局招人,招背粪的,去不去?去,当然去!樊宝发一阵兴奋。

樊宝发等三位老知青就这样当了背粪工。

“为什么放着万元户不当,非要去背粪不可?”

“我有单位,每天上班、下班,到月初就开支,心里踏实。”

……

摘自《冰点精粹》

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

定价:17.00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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